谷子去皮,便是小米。小米是老家人最基本的口粮。灾荒年,老家人闲谈时,总会问:“你家吃的还有米吗?”有人回答道:“有啊,我家碗架上还搁半罐子呢!”不知是自豪,还是无奈。小米,常让苦难的老家人牵肠挂肚,梦魂萦绕。一家人如果没有了米,作为一家之主,心里总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。
谷子可笼统地分为两种,即饭谷子和酒谷子。饭谷子用来熬汤蒸饭,品种有麻鞭梢、狼尾巴、水红谷等。还有一种九根萁,可支生,一捆一捆的。谷穗多,但细而短,产量并不高,而且碾出来的米是灰色的。灰色的米,灰色的米汤,灰色的米饭,不仅不美观,且味道远没有传统小米灵动和敞亮,于是很快被淘汰。酒谷子用来吃米糕,酿米酒,炸油馍馍,只是产量较低。
春天,豆子种完后,老家人开始种谷子。耕地的赶着犁牛,肩膀上扛着耩子,一头用鞭杆挑着,慢慢悠悠地走。身后跟着抓粪的,肩上挂着抓粪兜子,手里提着半袋子谷籽。要是春旱,土地干燥,地里会有土疙瘩,还要带上一个专门打土疙瘩的妇女。来到地头,先坐下来休息。男人抽一锅子老旱烟,女人则抽空纳几针鞋底。老家人有讲究,“到地不歇,辈辈出鳖”。
天色淡蓝,天空中,几朵云丝漫无目的地漂,漂着漂着,就把自己给弄丢了。几只燕子在空中翻飞,翅膀划着空气,发出欢快的声响。一群麻雀落到地里,机警地跳弹,不失时机地啄一口撒在地里的谷籽。猛听一声断喝,一块土疙瘩炮仗似的在麻雀群里炸裂,麻雀便惊飞了,仿佛掀起一片浪。有时,会有麻雀意外中弹,伸几下腿,张张嘴,嘴里流出殷红的血来。为一口吃食而失去生命,这是麻雀的悲哀。但是,遭遇这种悲哀的,又岂止是麻雀。牛慢腾腾地走,耕地的一手扶着耩子,一手举着鞭子,鞭梢一漾一漾的,但并不落在牛身上,倒好像是一种仪式。每次耕到地头,耕地的会吆喝,噢——回啦——。有的会把声音拖得长长的,嘹亮而婉转。对面山头上,也有人耕地,回牛声此起彼伏,互相呼应,交织成春耕时特有的乐曲。活泼而悠长,恬淡而舒缓。
一场透雨过后,谷苗子小心翼翼地钻出地面。经验丰富的抓粪人,谷籽撒得均匀,出来的谷苗子不远不近,若即若离,仿佛君子之交。有的则一片儿密,一片儿疏。密时挨挨挤挤,千头攒动,仿佛芸芸众生,追名逐利。疏时东边寂寞,西边孤独,相思成病。谷子最难锄,但老庄户心里有数。锄第一遍时,谷苗子还小,只大砍一遍。锄第二遍,则是显山露水的时候。老庄户锄头有度,或锄尖左边一挑,或右边一钩,收放自如,行云流水。留下的谷苗子脚跟培土,亭亭玉立,沐浴着阳光。而那些被锄掉的,则玉体横陈。生虽逢时,而立身之位不当,最终难免一劫。谷苗子长大,孩子们喜欢在谷地挛(音)草。因为谷地里有谷莠子,一棵能抵几把草。孩子们有经验,即使没有出穗,也知道谷莠子的特点。根子红的,杆子上支生的,一定是谷莠子。要是出了穗,那更不必说。有的孩子还将谷莠子穗子拔出来,扎成松鼠的样子,特别是那尾巴,真的酷似。当然,也有错的时候。有一次,一个孩子在谷地里,发现好多谷莠子,高兴地拔起来。拔了一捆,突然感觉不对劲儿,怎么地里全是莠子呢?想半天才明白,这是九根萁!不禁惶恐起来。但大错已铸成,无可奈何。不敢拿回家,又不敢扔在地里,千思万虑,干脆刨一个坑,埋进去算了。虽然没有墓志铭,没有棺椁名器,但也算是厚葬。还有虫旋谷子。虫子钻进谷苗子里,专咬谷苗子的心。心碎的感觉是疼痛,而心被慢慢蚕食,则是一种折磨。哀莫大于心死,谷苗子心死了,变成干枯的白色,斜垂下来。但谷秆谷叶还活着,一身浓绿的哀伤。吃完这一棵谷心,虫子会钻出来,寻找下一个目标。生命不息,吃心不止。有时,虫旋的谷苗子有三棵五棵,有时会是一大片。孩子们拔掉谷苗子,在虫眼处掰开,虫子已去,留下细碎的粪便,却也是肮脏和罪孽。
头伏见糜谷穗。谷子出穗以后,脖颈无力承担重负,自然下垂。孩子们在地里挛羊草时,用两个指头在谷脖颈上一捻,谷穗子旋转一圈身子,谷脖颈上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,很是好玩。土地分包前,农业社分成几个生产小组。各小组自主经营,独立核算。利益相连,人与人之间,关系似乎近了一层。有意无意间,同组的孩子干活玩耍,总在一起。看到另一组的谷子长势好,穗子大,心里就不平,就嫉妒。拿起小镢头,刃子朝上,对着谷脖子猛地一扬。谷穗子呜地一声飞起,在空中旋几个圈,然后跌落,一脸的无辜,孩子们却乐此不疲。嫉妒,让本该纯洁的心灵,滋生损人不利己的邪恶。“秋分糜子不得熟,寒露谷子等不得”。谷子成熟后,一片金黄。人们一手抓住谷脖子,另一手挥起专用的砍镰,在谷根处轻轻一砍,只听咔嚓一声响,谷子被砍断。把砍下的谷子捆成谷把子,三把叫一拤,六把叫一抱,九把叫一背。打谷子时,先用铡刀把谷穗子铡下来,干草扔在场圪塄下,然后按斤称分给喂驴的农户,作为毛驴的口粮。谷穗子把一盘大场堆得满满当当,少说也有一尺厚,用连枷打难免耗费人工,就赶驴踩。十几头毛驴被连成几列,用绳子牵引着,在谷穗子上转圈圈。踩过一遍,把谷穗子翻过来,继续踩,一直踩到谷穗子变得稀烂,只剩下一根根残缺的谷梗,才算完成。毛驴被释放,撒欢尥蹶子,得胜回营。大场上,老场户用叉子挑过谷梗,把谷子堆成两堆,开始用木锨扬,半个村子顿时被谷糠笼罩。扬出来的谷蛋子味儿苦,羊不喜欢吃,只能喂驴。谷子外壳包着一层薄薄的谷糠,叫谷油糠,没有糜谷糠时,也能推窝窝吃。农业社打谷子,有的村子会吃糕,既是献场神,也是庆丰收。但是,不知是老家人没有献过场神,还是我没有赶上,总之,没有任何关于打谷子吃糕的记忆。土地承包后,打谷子时,有的人家也献场神吃糕。有人从场根底路过,主人便招呼,人家会应付几句,自顾自地走了。转过墕口,忍不住吐口唾沫,骂道:“不晓得能打求三颗谷子,还称得起献场神?”满脸的鄙夷,满心的嫉妒。
饭谷米顾名思义,就是做饭用的小米。老家人做饭,几乎每天都离不开小米。但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,小米远远达不到满足。每天早饭糠窝窝熬酸菜,雷打不动。中午熬小米汤煮洋芋,舍不得多下米,和上几疙瘩腌酸菜,做成和菜饭。晚上是桃黍饭。几乎天天如此。遇到灾荒年,不仅小米奇缺,有时连糠窝窝都没得吃。只能把苜蓿秆子铡碎,放在碾子上碾成面,蒸窝窝吃。长时间不吃粮食,一家人满脸都是菜色,上火咳嗽流鼻血。为了祛火,熬上一大锅稀米汤。端在手里,闻闻久违的香气,不禁热泪盈眶。春荒时,吃榆钱,吃槐树花,吃柠条花,有时还要吃羊秃梢叶子。只要能吃的东西,都吃。吃这样的菜饭,一顿饭要吃好几碗,把肚子撑得憨大。外边转一圈,撒几泡尿,肚子又饿了。饥饿时,感觉白天长得没边,夜晚又深得没底,做一个好梦,真舍不得醒来。遇到丰收年,早上熬一锅稠米汤,舀半碗混合面,一边往米汤上馓,一边搅,这就是馓面饭。馓面饭吃起来顺滑,吃下肚耐饱。有人曾感慨地说:“要是顿顿能吃上馓面饭,他娘的这辈子就算没白活!”
土地承包后,老家人开始大量使用化肥,甚至庄稼苗子长高之后,遇到雨天,还要追尿素。有了化肥,庄稼就疯长,特别是谷子,不仅密,而且一般高,叶子肥大,颜色深绿,浑身都憋着劲儿,产量高得出奇。几年下来,粮食多得吃不完。豆类价高,也容易卖。谷子身轻,价格又低,很少有人买,只能一年又一年地存放。旧谷子碾成米,脸色灰白,没有一点儿活气。蒸出来的饭也死眉老脸,吃起来没有香气。但老家人必须种,因为要喂驴,没有哪一种草可以代替谷草。有的人家长时间没清理谷囤子,走进仓窑,总会闻到一股子霉味儿。后来才发现,囤底的谷子已发霉,一抓一把灰面子,连牲口都喂不成,只好晚上偷偷地垫驴圈。不仅心疼,更是造孽。第二天走出院子,看看驴圈,看看远近的山头,再望望碧蓝的天,满腹的负罪感。老家实施甘露工程项目后,家家有旱井,没必要下沟灌水。紧接着机械上山,无需毛驴耕地。于是,纷纷将驴卖掉。没有驴,谷草不再风光。老家人收秋,直接用剪刀剪谷穗。秋收过后,冷雨潇潇,谷草还长在地里,依旧一片金黄,但似乎已被遗忘。谷草萧瑟,体味着如梦的恍惚,隔世的凄凉。
酒谷米用来做糕。糕是老家最高级别的美食,不仅因为好吃,更是一种希望,一种象征。抬埋老人要吃糕,迎娶媳妇要吃糕,过生日更要吃糕。因为糕和高是谐音,是老家人对生活、对人生最美满的期盼。过事情时,因为客人多,且食量大,要泡上一石多米的糕。挨家挨户,借十几个大盆,摆在地上,把酒谷米泡进去。第二天一大早,捞在十几个筛子里,让水慢慢地沥干。沥下的水叫米泔,怀孕的牲口不能喝。吃过早饭,家人亲戚全上阵,分几处压糕。随着碾子吱吱咯咯的声响,酒谷米被碾成白色的片状,舀在粗箩子里,用手搓几把,飞快地箩上几圈,然后倒在碾盘上继续压。糕面压好,堆在几个锅台上,像一座座小山。同时放着几道灶火,开始蒸糕。先摊上薄薄一层,蒸熟之后,在上面继续摊。有时发现糕比较硬,便在糕面里拌一点水,叫引气水。一锅蒸满后,要揉糕。院子里支好几张高桌,桌子表面洗得干干净净,还要抹一遍清油。蒸好的糕端出来,一盆子扣在案子上,热气腾腾,白雾弥漫。揉糕人挽起袖口,蘸一手清油,双手揉搓一把,开始忙碌。糕要趁热揉,晾冷了会变僵,揉不密实,揉不均匀,切出来的糕会有缝隙,容易破块儿。揉糕人先用手在糕面上压一遍,再翻过来继续压。翻来覆去地压上几遍,米糕上大气散过,温度略微下降,开始在案子上快速反复揉搓。一锅米糕,揉成几个一膀子长、三四寸多厚椭圆形的糕卷子。表面上再抹上一把油,金黄柔润,在阳光下闪亮。渐近傍晚,糕全部揉好,三四十卷子糕排在案子上,声势浩大。第一次,也许是最后一次,凝望漫天的流霞。
第二天,面锅撤掉不久,炸糕人便开始忙碌。炸糕人抱来几坛子清油,倒进大锅,开始加火。切糕人骑着高板凳,板凳上摆着案子,先把糕卷子切成小块,再把断面压在案子上,一下一下地切,切好的糕片子便跌落到笸箩里。糕卷揉得均匀,糕片切得方正,刀切面平滑,密实,仿佛磨光的青石片。一卷子切完,便会喊道,拤糕!很快,拤糕人吆喝着,肩上扛着一卷子糕闯进门来。油锅起先冒着小泡,到后来颜色变深,像海,油面上浮起一缕淡淡的烟。油锅红了!炸糕人把糕片子小心地投进油锅,油锅立即沸腾起来。等到油面上布满翻起来的糕片时,炸糕的才用筷子小心地拨拉,油锅里翻滚着细碎的浪花,糕片子上慢慢地鼓起小泡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满家炸糕味弥漫,是一种呛人的油烟香,和着油糕被炸熟的淡淡米香。油糕炸熟,捞上一笊篱,在锅沿上轻轻地磕。笊篱上聚集的油珠,一滴一滴落在油锅里。糕片油黄青绿,把整个窑洞照得亮瓦瓦。坐席开始,炸糕片子已堆满一笸箩。伴随着“添糕!”“添糕!”的喊声,端盘子的一趟一趟地跑,炸糕很快见底。炸糕人往灶火里加上两圪塔炭,搂上几棍子,灶火呼呼有声,满家飘满呛人的油烟味。客终于待完,几十卷子糕所剩无几,一大锅清油几乎耗尽。擦掉满脸汗水,点着一根纸烟,美美地吸上一口,浑身舒坦。
老家人过年,自然要吃糕。过生日,有时也吃糕。不仅吃炸糕片子,还吃糕角儿。糕角儿有两种:一种包酸菜,捏成饺子状,叫菜糕;一种包萝卜丝煮绿豆,捏成石锁状,叫萝卜糕。糕蒸熟后,母亲揉好糕卷,切下来好几块。甜糕蘸糖萝卜膏子,父亲和我们兴高采烈地吃,母亲开始忙着捏糕角。我不会捏石锁状的萝卜糕,但捏菜糕却是手到擒拿。捏好一个,端详半天,俊气得不行,爱不释手。犹豫半天,还是吃掉吧,仿佛杀掉状元的张献忠。进城后,有时也去市场买一块儿糕。那糕颜色黄得夸张,吃起来坚得心惊,只是没有糕味儿。腊月里回老家,亲戚用炸糕来招待。糕味儿纯正,的确是老家的味道。但想起童年,感觉糕似乎吃得随意,没有了令人激动的仪式感。
酒谷米也可用来做米酒,老家人称之为浑酒。夏天,生好麦芽,采好酒曲,腊月一到,开始做米酒。先泡米,放在碾子上压,用密箩子箩面,再用大锅蒸。蒸好之后,把酒曲面子拌进去,装进坛子,用擀面杖搅拌均匀,放在热锅头里发酵。过一段时间,揭开坛盖,一股酸甜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我开始央求,母亲说:“才几天,一定没发起!”但母亲还是滚了几碗。浑酒虽没有怪味儿,但味道并不通透,甜得无力,酸得呆板。母亲说:“看吧,我说没发起嘛!”再过几天,酒坛里的浑酒开始冒泡,用筷子一搅,发出沙啦啦的声响。母亲说:“不能再发了,再发酸得喝不成了!”于是,把酒坛子搬进仓窑,大功告成。喝一口米酒,甜酸适中,味道醇厚,深沉得仿佛渐浓的暮色。做好米酒,邻里邻居会互相端送,看谁家的味道更香醇。有的人家冬天舍不得生火,锅头温度低,米酒没有彻底发酵,喝起来有一股臭乎乎的味道,难喝的要命。母亲不让我说出口,怕人家不愿意听。正月里来客,先不做饭,生火滚一锅浑酒,调一点儿豆芽菜,客人自然夸赞半天。老家有讲究,正月里在别人家吃饭,要撂钱。钱没多没少,被戏称为浑酒钱。有人赌博输了,退场时,把剩余的钱揣进衣兜,说:“不能再耍了,再耍,浑酒钱都要输光了!”
老家人还用酒谷米做油馍馍。将酒谷米压成面,和好后,发酵。面团发酵后,用擀面杖擀开,拿一只小碟子扣出来一个圆形,再在中间扣一个圆,然后放在油锅里炸。油馍馍刚下锅,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膨胀,一直膨胀到浑身通圆,甚至出现裂缝时,才算作罢。颜色由白变黄,等到周身炸到黑红,油馍馍便熟了。从油锅里捞出来,害怕挤压鼓空的身子,损坏完美的外形,便用秸秸串成一串,等晾冷变硬后,才储存起来。油馍馍的味道酸里带甜,还有一缕淡淡的油香。老家的孩子们说,黄鼬不仅偷鸡,更会偷油馍馍。它们把油馍馍串到尾巴上,一偷就是一大串,很是恐怖。虽然没有亲见,但估计是真的。于是,在仓窑里放油馍馍的大缸上,压了又压,盖了又盖,生怕该死的黄鼬会来偷食。后来才知道,那不过是一个传说。
老家人有时开玩笑,说:“三天不吃饭,装个卖米汉!”仓中有米,一家人才会安居。于家如此,于国亦是如此。